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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学院老故事第八季(二)——学院老家人
发布者:     发布日期:2023年08月31日 14:56     点击数:

2022年,令人刻骨铭心。

临近年终岁尾,仅差一步之遥,即可跨入阖家团圆的新春佳节。

新冠病毒狞笑着,痛下杀手,毫不容情地掳走众多的银发一族。满堂儿女留不住,挚爱亲友唤不回。这生与死的隔断,最是人间无奈。

一向健康乐观的刘兴华老师,也于该年度的此前数月驾鹤西去。

2018年,时逢70年院庆。年逾八旬的他,应邀参与相关筹备工作。没人提出要求,他形同在岗职工,风雨不误,每天坐班。

尘封经年的院史沿革、昔日往事、故旧前人,信手拈来,清晰表述,整个一活字典。

庆典举办之际,纵横四海浪迹天涯的游子,被他一下子喊出姓甚名谁,说出哪届哪班。让风尘仆仆的归来者,刹时间,恍若置身当年。

就读于斯,从业于斯,一生不离不弃。吉大法学院里,刘师的同事、学生、相识,堪比视野中的星辰,多不胜数。

于今霜雪满头的我,始终师前师后的称呼他。屈指算来,近半个世纪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
  19748月份,本人处于已脱离原单位,尚未入学吉大法律系区间。

曾负责保管的文书档案、卷柜钥匙,用过的办公桌椅,已悉数交还。唯手中的自行车,经领导批准暂缓交回。皆因报到时运送行李,需靠它出力。

这台“坐骑”,26寸规格、燕把、脚闸。适合本人的性别和彼时的身高体重。

只是,从车前叉、骨架、链合到座位、把套,一概由残旧的零件拼装组合,很难认定属何种牌子。而且,褪色生锈,磨损严重,骑起来叮当作响,除开铃铛之外。

我俩的磨合,也一波三折。

最初,骑手不擅用闸,忽遇机动车或突发情况,刹车不及,慌乱无策,便直接飞身下蹦。

有两次,外出调研跑情况途中,我急它不急。车匙入锁,左旋右捅,纹丝不动,连累同事陪站久等。

数九隆冬,在底下坚冰凹凸,浮上薄雪覆盖的路面骑车,稍一不慎,便来个元宝大翻身。

但对我而言,这属享有使用权的贵重动产。分手在即,还真有点恋恋不舍。

一时无所事事,我在秋阳暖暖凉风习习的街面,满城闲逛,惬意骑行。

三天两头,转悠到吉大鸣放宫、理化楼、文科楼、七舍八舍等处打卡。顺带对未来的读书生涯,展开实地憧憬。

终于,在报到期临近的一个午后,与刘师在八舍大门前不期而遇。甫一照面,未加思索,他便喊出我的姓名、单位,连同工作科室、具体岗位。

猜到我的惊异,他解释说,七四级七十四名学生,他早已看过报名表,且记全了上面的照片。

“你们的情况,早都在我脑中啦,一个不漏。”他微笑道来,带点小得意。

彼时的刘师,不过三十几岁。看上去,面相有点老。中等个头,体型偏瘦,肤色黝黑。眼珠与眼仁,黑白分明。眸中,透出坦诚良善的光。

见我有闲,便招唤我帮忙。于是跟随他,我走上八舍三楼,进入正对楼梯口的女寝。

只见,室内三十多平,正方型。单人床,二层铺,总共十四张,紧紧贴靠在墙四边。地中间,六张课桌拼为一体摆放。 整个空间爆满,挤的不能再挤。

按刘师所旨,我负责浆糊涂抹,他则拿一沓写好的名单,挨个床粘贴。

随活计推进,我发现,自己的名字,被刘师贴在门边右侧的上铺。这个位置,自然不如挨窗口的下铺。

暗中观察,刘师并无主动帮我调换一下的意思。大概,在他那里,先来后到并无区别,当回义工亦理所当然,不构成改变他按手中纸条顺序派位的理由。

我头脑中被迫展开的“狠斗私字一闪念”,他也似未曾留意。

其后,漫长的集体宿舍生活,每天猴子一般,爬上爬下。木床久用,联接部螺丝松动,二层铺主睡觉时,东悠西晃,犹在摇车。  

每张床,配放一细长条搭板。名曰“书板”,实际上,多被林林总总的日常杂物充塞堆满。

时不时的,便上演一幕天女撒花。

书本钢笔,衣服围巾等个人用品,从不同角度飞流直下。坠落犄角旮旯的,“打捞”回时蓬头垢面,一幅出土文物模样。

渐渐便有点后悔,暗暗埋怨自己当初面矮口拙,没抓住时机,请刘师给自己行下方便。

但转念又想,也正因为没事前换床,自己才可坦然面对室友,同时不至在刘师那里“丢分”,心头又释然许多。

在学三年,与刘师接触多了。慢慢了解到,他确不能划归脑筋活络、长袖善舞之列。

尽人皆知,他守护公物严格,把家虎一般抠门。想从他手中要个稿纸信笺、圆珠笔墨水之类,甭说学生,连中青年教师,碰钉子也稀松平常。

还听说,本科期间与他同寝,后任职省教育厅的杨姓同学,领来刚认识的对象。那女生无意翻动一下刘师的“文房四宝”,恰巧被他回来撞见,当场脾气发作。

事后,多亏同窗许肇荣、韩国章等出面救场,左劝右劝好说歹说,才避免了佳人离才子而去的“悲剧”上演。

轶闻往事,经口口相传,添油加醋,到最后一般难免变形走样,成为段子。

但有一点属实无误,日常生活节俭的无以复加,几乎不见新装上身,总撕报纸卷烟而不舍抽盒装烟的刘师,对书书本本,确例外地珍爱厚待。

闲暇时,常见他稳坐办公桌前,将事先搜集存储的,已用过写着地址的牛皮纸口袋,一个个拆开来,翻至内里无字的一面,抚平褶皱,粘好裂缝。然后,做为“外套”,给书籍本子、档案材料等穿上。

整个“施工”过程,他十分沉浸,甚至很享受的样子。刀剪浆糊依次上阵,折叠对缝一丝不苟,手指起落娴熟灵巧。

最后一道工序,则是在封面上,工工整整的题名。

令人叹为观止,刘师那一笔书法,端庄清隽大气,确实上佳。彼时法律系的条幅标语文书,处处可见他的墨迹。说是单位的门面招牌,毫不含糊。

那些年,学生们仍被宣传鼓动,要“头上长角,身上长刺”,以“随时打退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进攻”。

不止一位老师,上完课夹包就走。皆因不能断定听者中,是否藏着个把哪吒。一不高兴或者一高兴,来个搅局闹海,再被政治找上门来,那可不是玩的。

刘师倒属例外。学生的各项活动,他常常不请自到。

新生报到去接站,老生离校去送行。运动会去陪跑,演唱会去助阵。烧砖,挖土方,修理冬储菜,给教室扫灰擦玻璃拖地板,他跑前跑后,张罗指挥,甚至干脆插手干活。

期间,又总穿插着与学生们的有问有答,有说有笑。显而易见,没把一群工农兵学员当小妖精提防。

下午或晚间,赶上他从走廊路过,见有同学在教室读书或逗留,若逢人不多,他便微笑着走进来,坐到空位上呆一会,与大家轻松随意闲聊几句。

当时二十岁上下,尚是不大会享受孤独的年纪。刘师的举动,让漂泊他乡、寂寞寒窗中的学生,恍若见到仁厚的父辈兄长,感受到温暖,愉悦。

记得一次,如此的情境中,他看见我课桌上摊开的《毛选》中,正滞留在《论人民民主专政》一文。便告诉我,作者还写过一篇《论人民民主宪政》。

旁边一同学,书桌里正好有64开小字本的毛泽东著作合订本,他便接过来一阵翻找,最终查到后递给我看。

这是桩小事,可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忘记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,法域还有宪政这么个词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
本科毕业留校,第一次赶上教师迎新年活动。系领导派我配合刘师作相关准备。

刘师安排了青蛙跳水、蒙眼摸象、小熊吃饼、套圈等游艺项目。布置给我的任务,是找些谜语来猜。

拿着他给的《谜语大全》翻来翻去,觉得非太难即过易,还有些已为人熟烂,合适的不多。

脑中灵光一闪,我把系里老师名字编进来凑数。如:三只耳朵开汽车(聂世基),南朝鲜宪法(韩国章),秦始皇抡斧头(王侃)等。

刘师腾写好,用绳子穿起来,挂在走廊。诸同事来猜迷之际,他则站立一旁严格“执法”,诸如只允许一人撕一条等。原因是,奖品数量太少,恐不够发。

此次活动经费的具体数目我不知,但陪同去刘师去小卖店购物时,只见他多挑铅笔信封水果糖买。少量的牙膏香皂毛巾,则属一等奖“大件”。

那次,因内容有创新,老中青教师玩得投入,领导表示满意,刘师也笑容满面。

其后,凡写个庆五一庆十一的打油诗,迎新辞旧的板报稿之类,他便经常交代给我。对此,我优点是交差及时,缺点是质量马虎。

尽管,再向他要点办公用品之类的,仍然有点怵头,但与刘师之间已愈发熟稔。不知何时起,他喊我不再连名带姓,而叫崔小姐。这一叫,十多年不改。

缘何如此,我一直未询问原委。

与颜值无涉,这应该是一定的。十之八九,与我当年在人情世故上愚昧迟钝,隶属晚熟品种有关。也或许,他为长年穿戴朴素近乎简陋的自己学生唏嘘。想提醒我,趁“改革开放的春风”,快一点去苦行僧、清教徒化。毕竟人生短暂,刹那芳华。

只可惜,待世道轮回,街面的各式美衣靓裙,从“真没有”到琳琅满目,待到为打扮自己花点钱,不必口挪肚攒踌躇再三,一代女性,已是小姐她妈年纪。

进入教师队伍后,慢慢知悉职工群一些情况,也听说了一句流行语:“赵老(系主任)是抓全面,刘兴华是全面抓。”

这一说法,包含些揶揄,也包含些赞美。

彼时,逢年底假前教师大会,通常由党总支部副书记许肇荣老师,上台布置单位的“防火防盗防纪检”。这第三防,对聚个餐也负担不起的法律系意义不大。前两防,却非同小可。

届时,每栋学生宿舍,收发室仅一个值班员,普遍为大爷大妈岁数。各间寝室的房门,下半面木板上半面玻璃,一脚踹去便可能开裂。把门的“铁将军”,通常型号微小锈迹斑驳,有能力挡君子,无本事挡小人。

一年中两个假期,住七舍教工独身宿舍的我,时而会在空旷无人的走廊,与过来检查宿舍安全的他迎头相遇。

暑假,他常领着穿白衣裙的小女儿楠楠。寒假,就是他顶风冒雪,乃至一步一滑的自己前来了。

学生宿舍里每张床上,都放满书籍教材、衣服被褥、日用杂货,那是贫寒学子的全部身家。若光顾一次贼,烧上一把火,读书学习情绪受影响不说,连御寒防暑都成难题。

这些,显然都是刘师心头的重中之重,故,让他不在乎属分内或分外,也不在乎是否仅凭一己之力,前来全心全意地守护看管。

还有一事,令人记忆深刻。

那些年,法律系仅有一台十四英寸黑白电视,宝物一般置放在团委。隔段时日,其中便有一场中外电影播出。放映之际,人人前来,个个争睹。

待午夜散场众人涌出,早超过文科楼关灯上锁时间。几次过后,便被收发室坚决不允。刘师出面协调无果,又不忍观众失望,逢周末,他把电视机用自行车驮到到自己家,对全系师生开放。

整一晚上,那“家庭影院”里,电视机从七点新闻联播,直开到再见字幕打出为止。足让文化生活拮据,囊中亦羞涩的求学路上人,无偿饱餐一顿精神食粮。

我也曾去过一两次。看得好像是《追捕》《望乡》——那彼时火爆至极的大片。

印象中,刘家最多二十平的屋内,床边地上,连窗台桌面都坐得满满。不要求换鞋,不禁止吸烟,分吃点零食也被应允。

散场时,环境难免狼藉,有人提出帮助打扫一下,总被屋主摆手谢绝。

彼时,我就不止一次感叹:俗话说,铁打的学校,流水的学生。而刘师对学生的热爱,并未因之有所折扣。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


    1994年,我家搬到吉大北区,与刘师成为步行不过十分钟的邻居。2000年,刘师退休。

通往南区的班车,设站点在七、八舍之间。候车之际,大伙常看见徜徉中的刘师。

其实,就路程而言,他家距环境优美的牡丹园鸣放宫更近些。然而, 他却舍近求远,单选一处流连。

寒来暑往,朝晖夕荫,双鬓逐渐花白,步履不复稳健的刘师,无论是慢跑散步,练习单双杠健骑机,还是停下来与人招呼闲谈,其身后的背景,总是锁定七、八舍,文科楼。

想必,那方寸土地,宽街窄路,学生宿舍楼每层台阶每个窗口,甚至飘荡出来的气息味道,都在他的心头,留下太多太浓,无法磨灭的温情回忆。

他一定想念记挂自己熟识的读书娃,期望当他们三五成群返校时,能在第一时间里,看得见迎上前。

而无数当年的法科生,也都深信不疑:这位倾其一生,与学院共朝夕长厮守的“老家人”,如同村口老树,山顶巨石,无论何时总会在的。

多年以后,刘师的老伴去世,他到广州投奔女儿,安度晚年。再以后,我也与他同城。

千年的商业大都会,不难满足衣食住行之需。极发达的交通电信,让天南地北无缝连接。然而,逢新年春节,离人的思乡情,仍浓似古人。

吉大法学院校友的经脉网络,显现出不可或缺的作用。

每次聚会,窗外他乡月,街头南国风。室内,故土、乡音、母校事、师生情,萦迴弥漫,浓郁非常。

一袭簇新大红对襟装的刘师,端坐主位,被众人围绕,频频敬酒。在法学院一届又一届毕业生团聚的“家宴”中,这位老爷爷,名副其实是定盘星。

尽管面带微笑,话语不多,但从刘师略含潮湿的眼里,我不难读出他对人生的眷恋。

2021年下半年,刘师抱恙。广州校友会长田子军等人,多次关心探望,直到20223月他病逝,又代表吉大法学院师生,前去送最后一程。

于今撰写刘师,忽然想起他自己讲过,大家也听说过的又一往事。

那是几校合并,使长春市坐落于吉大的初年。外省来的两个新生,溜直了腿,找不到法学院报到处。

正站立马路牙子,无计可施的当儿,赶巧刘师从那里路过,仅凭来自照片的记忆,便在熙攘的人群中,将他们辩认出并带回家来。

徐显明教授,说过一句引起强烈共鸣、长久热传的话。即:“在母校面前,我们所有的人,都是孩子。”

一点不错。当年,我们都是懵懂不识途的孩子,被师长牵着手,领进文明理性、开放宽松的大学校门。

在这里,也唯有在这里,教授讲话你唠嗑,学长开门你上车,无大妨碍。而为人处事的开诚布公,仗义执言,只会获得好评激赏。

待长大后走入社会,职场上睿智从容坚忍,变局中何样酒都能对付,也源自过往学院教育的垫底。

吃水不忘挖井人。感念刘师慈心,感恩母校培养。
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2023820日于广州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本文作者:崔卓兰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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